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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疆]故夢

 

 

  蒼越孤鳴做了一個夢,夢裡他仍年少無憂。

 

  身為苗王獨子,雖生養於王室卻保有一副令人出乎意料的純善性子,莫怪人當時都說他天真得可以。

  他與王叔一同待在祖王叔府裡,他看見少年時的自己親力親為地煎好湯藥,端著還燙手的藥碗,小心翼翼地穿過長廊,至祖王叔房門前有禮地敲了敲。

  王府主人北競王一如他少時印象中那般溫善,即便正在病中也未減面上柔軟笑意,而夢中所見的王叔倒較他記憶裡來得強勢些許。

 

 

  *

 

 

  彼時蒼狼王子入得房內,勸北競王服藥未果。

 

  這位久居苗北的閒散王爺從小身體便不大好,卻向來認分得很,該找人醫治時醫治、該配合飲藥時飲藥,從不曾在這事上頭鬧過丁點脾氣,也就此回難得搖了搖頭。

  身為較苗王還更長輩份的王族長輩,北競王還是很有些風範,倒沒有給捧著藥碗來問安的晚輩什麼難看臉色,只對蒼狼無奈一笑,顯是倦了。

  祖王叔此時不想服藥,過會兒再喝也不打緊——如此想道,蒼狼便將藥碗暫放一旁,換上王府侍女端來的清粥和湯品——貼心如他早讓人備下幾樣清淡飲食,想著若能讓祖王叔多少吃一些也是好的。

  未料北競王這回仍舊搖頭,委實不是他想拂晚輩好意,而是當真沒有任何食慾。

 

  心下明瞭北競王應是因近日來纏綿病榻厭倦藥湯,沒了胃口才會婉拒進膳,年輕王儲自然很願意體諒,可他仍擔心祖王叔畢竟病體虛弱,再拖下去恐怕更不見好。

  眼見長輩如此蒼白病容,蒼狼王子總覺還是應該再勸人服藥、飲食,先將風寒之症治好為妥,偏偏面對北競王眼神裡那藏也藏不住的疲態,他又有些心軟。

 

  大小病症長年積累難以根治,病久了都是折磨。

 

  幼時起便由北競王教導成長的蒼狼王子,這些年來自然將祖王叔諸般體虛皆看在眼裡。他甚至曾擔憂過祖王叔是否當真會久病厭世,故而得了空便不時陪伴左右,北競王若犯病他更是守在榻邊親自照料,除了看人按時吃藥,有時也會唸幾卷書、同祖王叔說說話,為的就是讓這位長輩能稍解病中煩悶。

  曾聽王府侍女們私下替她們這位總是眉眼帶笑、說話風趣的主子感嘆,道是:以競王爺雖非大病不斷卻是小病接連、再怎麼好生調養也調不回與常人一般健壯的身子骨,這種情況換作是誰、心志再堅都難免覺得累。

 

  蒼狼理解,蒼狼體諒,是故他亦心中不忍。

 

  這回藥湯偏又特別苦澀,聞其氣味便有所感,更遑論飲入喉中。據說此藥服後還會令人一時欲嘔,也難怪北競王連對著膳食都提不起食慾。

  若是可以他也想替祖王叔喝完一帖帖難飲的湯藥,但人總不會這樣病癒,如果這藥不是病人親自飲下又有何用?

  此時他捧著那盛粥的碗放下也不是,送上前也不是,再換過藥碗來就更不是了,年少王儲當真有些苦惱。

 

  臥床養病的北競王不知何時已半闔起眸,看似開始睏倦。

  蒼狼王子心裡小小一嘆,也再沒什麼法子——總不好將長輩擾醒。

 

 

  正值蒼狼欲讓人撤了藥碗和膳食、北競王將要休息之刻,竟是在旁閒閒待著的狼主有了動靜。

 

  整個苗疆王室都知道,當今王弟、人稱狼主的千雪王爺,最煩他那個身虛體弱卻異常難纏的王叔,只因他對北競王軟磨硬泡的管束與教誨最沒辦法,普天之下大概也就一位競王爺能治這個千雪王爺了。

  說來狼主本該一見北競王便退避三舍,老實說他原先也是這麼打算的,診過脈確定非屬什麼重症難治之後,狼主便老早閃得七遠八遠省得被問被纏,若非王兄勒令他不許擅出北競王府,他現在就不是只倚在門邊遠遠看著,而是找機會開溜了。

 

  不過,要說他懶得搭理北競王,卻也並非真不管不顧。

  現下又瞧見自家王姪面上浮現幾分猶豫幾分煩惱的神色,狼主總算忍不住發話。

  『王叔,我說你好歹也吃點吧?沒看人家蒼狼都捧著個碗站那裡多久了,你不吃也別這樣對待你的姪孫。』

 

  蒼狼還來不及同狼主說聲「王叔,我們還是先讓祖王叔好好休息吧」,便聽床上窸窣,北競王略微一動已睜了眸,應答道:『是小王疏忽了。』

  『無事,祖王叔。』見北競王還未睡下,蒼狼鬆了口氣,又轉向狼主,道:『王叔別在意這些,倒是幫著勸勸祖王叔,就算不吃藥多少也喝些粥或湯水——他幾天都沒好好進食,況且人還病著,這樣下去身體怎麼受得了?』

 

  『他都說了吃不下難道要硬灌……』狼主瞥向北競王,那人臉上似笑非笑的神色讓他覺得棘手,一時心生趕緊離開此處為妙的想法,可轉念不知又想到什麼,竟不退反前,同蒼狼說了句:『算了你先一旁待著,湯碗放下我來。』

  饒是北競王也未料到狼主會有此般回答,眼神裡瞬間出現半分詫異:『小千雪你?』

 

  狼主顯然是豁出去了,接過蒼狼遞來的清湯舀上一匙便往北競王唇邊送,一邊木著張臉以平板的語調相勸:『王叔張嘴——不吃藥,喝湯總行吧?再不喝別怪我真的用灌的啦!』

  北競王眼珠一轉,看了下湊到自己嘴邊的湯,又盯著近在咫尺的王姪,勾勾嘴角卻抿著唇沒打算配合。

  狼主也不打算放過他,手中銀勺往前再遞都要戳上北競王帶笑的唇角,兩人互不相讓,呈幾分僵持之勢。

 

 

  沒想到兩位長輩會因為自己的一句話而真較起勁來,蒼狼連忙勸道:『王叔你別真用強灌的啊!小心些、祖王叔還是病人……

  不勸還好,他話才剛說完,只見狼主將左手捧著的碗往旁交給侍女拿好,心一橫便伸出手去掐住北競王的下頷,當真灌了一匙湯水入人口中。

 

  那還病著的人自然強不過這等力氣,掙動兩下徒勞,只得嚥下那口清湯,待狼主確認他已飲進喉中後暫鬆開手,北競王便忍不住嗆咳起來:『咳咳……小千雪當真一點也不溫柔……

  『對啦!我本來就不溫柔,蒼狼就是因為人太好才被你吃死死。』狼主沒好氣地把湯匙擱在一旁的托盤上,與蒼狼一同拍著北競王的背給他順氣。

 

  『王叔……』蒼狼有些無奈。

  『蒼狼啊,以後不管你祖王叔用什麼表情看你又或者和你說什麼,該給他吃的一樣都不能少,要是他不肯,你就是用灌的也得讓他嚥進去!』

  聞言北競王倒也沒有動怒,僅僅揉著額角一嘆:『哎呀,小千雪你好兇啊。』

  『我不兇你會聽嗎?』狼主重哼一聲,擺起一臉橫眉豎目。

 

  一旁的蒼狼小聲道:『王叔,就算你兇了祖王叔他也沒有聽啊,剛剛那湯是你強行逼他喝的……

  『小孩子不要插嘴。』難得對自家王姪肅起面孔,狼主回頭又叨念起那個讓人不省心的王叔,道:『王叔你喔,從今天開始就每日一湯,其他藥膳至少也得吃上兩三樣,知道嗎?』

  北競王微怔,有些傷腦筋的模樣:『小千雪你這是把小王當什麼來養了呢。』

  語氣竟是幾分無奈中帶著對晚輩的寵溺,甚至少有的出現一絲退讓。

 

  『當病人來養啦!病就病了還廢話這麼多,給我躺好睡你的覺!』

  『小王才剛醒。』

  『不准起來,睡覺。』

  『哪有像你這樣逼迫病人的——小蒼狼你說,你王叔這般對嗎?』

 

  聽北競王試圖喚蒼狼幫腔,狼主差點直接翻個白眼,立刻出聲截住這話題:『不准叫蒼狼,閉嘴、闔眼,快點睡覺!蒼狼你到旁邊去,不准給我心軟。』

  『這、王叔……可祖王叔他……唉。』沒來得及幫北競王說上半句話的蒼狼躊躇一會,顧念著祖王叔是該好好休息,便也心一橫,當真照著王叔所言走了開去,還側轉過身以避免面對北競王的眼神。

 

  見此情景,北競王心知年少姪孫再怎麼也強硬不過他這千雪王姪,只得收回目光轉向狼主,不知幾分真假地抱怨道:『唉,小千雪當真要如此嚴厲?』

  原本看天看地看姪子就是不肯認真和北競王對上眼神的狼主,此時終於忍不住以那雙湛藍眸子盯住他王叔,對著面色略顯蒼白卻滿帶玩味笑意的北競王,狼主幾乎是一字一句惡狠狠地回道:『要不然你的病一輩子也好不了!』

 

 

  *

 

 

  醒轉時他坐起身來,似倏然一驚後尚存些懵然那般。

 

  回過神時他終是抬手按住額際。

  思及過往再難追回的種種,已不知孰為真假、對錯又是何如,不禁喟然長嘆。

  一路至今彷彿做上一場大夢,可若真要說來,一時卻不知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入夢,又是何時被打回現實。

 

  萬般思緒。

  起身下了床榻,現為苗疆之主的青年連外袍也未披,僅著單衣便信步在偌大的寢殿中踱過幾個來回。

  窗外透進來的月色清冷,此夜微涼。

  本該是有蟲鳴風動的夜晚,卻靜謐得好似僅存他一人獨立,天地孤寂。

 

  王者未再去看那透過窗櫺灑落在地的細碎微光,只停下緩踱步伐,負手而立,垂眸恍若陷入深思。

  半晌,幾不可聞地一聲低嘆。

 

  終究他躺回床榻,可雙眸閉了又睜,年輕王者卻是再也不得成眠。

 

 

 

--柳.危雩,130918初稿,15.04~16.06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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