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章四.知命亡命

 

 

  光陰漸逝,時日一久彷彿看不見盡頭的折磨。於他而言,也確實如此。

  精神上的頹喪、肉體上的苦痛,早教他整個人由裡而外憔悴不堪,不知是否幻覺,他有時甚至能夠聞到自己身上腐敗的氣味,如行屍走肉那般。

  這些日子以來他有一天沒一天的過,睡得也並不好。僅僅憑著幾分信念和友人的託付支撐自己,否則他早該油盡燈枯。

 

  所幸等待一年後,終於讓他尋見俏如來。

  他聽白衣白髮的青年言說,說自己方從魔世歸來;他見青年低垂的帽沿掩住大半張臉,再掀開,熟悉的面容沉靜,看不出多餘思慮。

  年輕人越發穩重了,倒像是成長不少——杏花君欣慰地想:不愧是蒼離認可的徒弟,誰教出來的徒弟就像誰。

  可要說像那人,卻又不盡相似。前後兩任墨家鉅子,雖同樣有著領導者的名銜,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杏花偏頭想想,忍不住笑了起來,才發現自己好像確實已經太久沒有這樣發自內心的笑過。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無疑是欣喜的,欣喜於友人之徒消聲匿跡許久後的重新出現;欣喜於自己於有生之年還能多做幾件事情。杏花甚至開心得差點沒被自己的一口血哽住,以致於他必須多喝兩口亡命水來壓制湧上喉頭的腥甜,可他漫不在乎。

  他想他是太高興了,能將友人最後的囑託交付出去,也不枉自己苦撐一場。

 

  當晚他睡得特別沉,大抵是因了卻一樁心事罷。而在這之前,他已有整整一年餘不能安寢。

  一夜好眠無夢,復睜眼又是旭日東昇,一天初始。

 

 

  *

 

 

  韶光易去一如指間流沙,他渾渾噩噩地活著,有時回想起來竟連記憶都變得零碎紛雜,闔眸僅見滿目腥紅,再沒有故人一襲青衫那熟悉的模樣——

  說來他已許久不曾入夢。

  可某日熬過一陣蝕骨鑽心的疼痛後,他意識昏乏沉沉睡去,竟是難得地作了一場再真實不過的夢。

 

 

  夢裡白霧漫漫,四顧蒼茫,他抬眼卻撞進一雙清澈而銳利的鎏金色眸子。

  ——默蒼離,他久未再逢的友人。

 

  他仰躺著,如同那回在羽國受傷時枕在友人膝上,本以為僅那一次已是難得,不想這還有再一次。

  杏花睜著眼死死盯住默蒼離,那張數十年如一日無甚變化的面容,分明是他看慣了的,怎麼這時卻覺得特別懷念呢?彷彿不多看幾眼,這人就要隨時在他面前消失那般。

 

  這回默蒼離沒顧著擦鏡子和思索那些紛雜繁多的局勢變化,竟也沉靜地回望著他。

  似是遲疑一瞬後不再猶豫,默蒼離抬手點上杏花眉心,淡淡道:『別總皺眉,顯老。』帶著半分嘆息般的語氣低緩,揉入一捧細沙似的聲音輕如耳語。

  默蒼離這個人哪,從不會柔聲勸慰,也不曾溫言關心。杏花卻記得自己給過他一個「重情」的評價,還是親口向蒼離唯一一個通過最後考驗的徒弟俏如來說的。

  ——他啊,他比誰還重情,只是……不能將情感凌駕於理智之上。

 

  『……對啦對啦,我比你多歲比你老,明明說過要一起變成老友,怎麼就我一個在變老,你這臉還是顯嫩啊?』杏花想問什麼卻一時不知從何開口,只得順著默蒼離的話語應答,其實他還想再說些什麼——

  比如,蒼離啊,你這些日子去了哪裡啊?莫非是忘了有我這麼一個朋友。

  或者,默仔蒼離,哪有人像你這樣甩手便去?留個攤子給我和你徒弟,好意思嗎。

  還有……別的什麼呢?

 

  『是說你啊……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挑挑揀揀到最後,杏花卻問了個連自己都不知有何意義的問題。若他是默蒼離的學生,恐怕老早被檢討無數錯誤後逐出師門了吧。

  向來對人不假辭色的默蒼離倒沒有嚴厲地指正他,亦無如昔那般擺出一臉正經刻薄但分明是同他說笑的應答。

  杏花本想再問問他這好友,拿冰涼的指尖在他額上耐心地撫了又撫、一遍遍彷彿平時拭鏡那般仔細,卻沒給他個明確的回答到底是什麼意思?就見默蒼離唇角微動,張口欲言的模樣——

 

  然後他便再也望不清,那雙掩映神采顧盼生燦的暗金眼眸,以及疏疏密密掛在血色枝椏上、憑風吹動輕響玲瓏的琉璃珠串,什麼都消失了。

 

 

  冥醫猛然驚起,發現自己尚身處於藥香瀰漫的簡陋小屋裡。

  木門虛掩,並未嚴實關上,門外不遠處有個刻意放得輕巧的腳步聲徘徊,冥醫甚至可以憑藉細碎的聲響,猜測那名執拗不肯放棄的少年,正如何勤勉又小心翼翼地為他煎著藥湯。

  額上微涼的感覺仍在,冥醫呆了半晌,舉起日漸枯瘦的手背掩住自己的臉。

 

  「師尊你終於醒來了!修儒剛剛煎了一帖……湯藥……」自門外探進頭來的白衣少年揚起仍帶有稚氣的聲音,歡喜地喚道。大抵是見師尊總算醒轉,少年心中連日來的擔憂都消弭不少,卻在看清冥醫的動作時噤了聲——師尊這是怎麼了?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難道身體又不舒服了嗎?

  少年難解憂急,正猶豫該不該細問,卻聽得屋內的男人低啞著嗓子開口。

  平平靜靜的,只說了兩個字:「出去。」聽不出怨怒和煩悶,倒有一種頹然之意。

  畢竟年紀尚輕,白髮少年還不太懂成年人的情緒曲折,只猜想師尊既然身體不適、那肯定需要多多休息,怕是自己無意間已打擾到師尊,輕著手腳默默關上門,又回到藥爐邊上看著火候。

 

  待得修儒掩上門離去,冥醫再忍不住心口悶疼,有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併著翻騰的思緒一併湧上——那是相較於身體上的煎熬苦楚,更難忍受的感覺。

  他不敢說自己從不畏疼痛,但至少行醫數十年過來,他自認對許多事情的耐受力都比一般人高出不少。

  像是從這具殘軀深處蔓延而上,那種較之刀剜更甚的劇烈痛感;或者由日漸破敗的生命所反映出來,在衣物遮掩之下已將近無一處完好的髮膚。時常滲血的肉體、總是無法癒合的傷口,在在顯示出他再撐也撐不了多久的事實。

  幾近放棄地任由生機漸逝,他有時會想,自己仍是感覺得到疼痛的,可比之真正的失去而言,再大的痛楚都不算什麼,沒有任何苦痛能凌駕其上。

 

  冥醫從不否認自己想念那個無良的摯友,時時刻刻。

  有什麼溫熱的、比血液還燙的,沿著他的面頰慢慢滑落,盡數沾衣。

 

 

  久不曾再夢這般舊景故人。

 

  為何要入我夢中,卻不肯多說點什麼?倒不如你就這樣走了好,省得讓人掛念,也不曉得你如今魂歸何處、過得又是如何——

  對於從不曾在夢中見過的好友,這回驀然現蹤又莫名離去,冥醫難免有些埋怨起來,心底也不知是歡喜得多還是難過得多。

  他努力搜索著不甚清晰的夢境,想知道那個恐怕直到死後亦是連冥府都不願收的默蒼離,究竟到了哪裡?回想幾次只記起那雙燦若流金的眸,和從前聽慣的琉璃清響。

  對了,最後蒼離好像想同他說句話,那究竟是什麼呢?

 

  冥醫再難入睡,稍定心緒後抹一把臉,下得床來,也懶得好好打理自己,隨意洗漱後便接過修儒遞來的湯藥,整個人看上去顯得心不在焉。想了個把時辰,猶不解此夢何意。

  至少讓他知道末了友人究竟要對他說什麼,偏偏這夢停在此處……怕是再夢不得相同的了。或者,他想,莫非這便是蒼離要捎給他的信息——

  距離他們再度相見,應是不遠了罷。只是下回聚首非在人間,而是黃泉。

  只因他知曉己身時日無多。

 

 

  *

 

 

  直到最後,冥醫方解開那回夢中的一言未盡。

 

  該是很遠很遠的未來,因著歲月如流,變得再近不過,伸手能及。

  年少時,他原以為於他而言會是很久以後,對許多人來說卻彷彿轉瞬即逝的未來;中年以後,歷經喪友之痛的他便無時無刻等待著,那個分明就在眼前、卻又因種種緣故一時求而不得的未來。

  迎向生命盡頭,本就只是應來而未來之事,他毫無所懼。

 

  可他萬未料及的是,當擁抱死亡的那一刻到來,恍若近在耳邊的一句低語竟會讓他熱淚盈眶——或許不過是離世之前的幻覺罷?慶幸的是,意識模糊之前他再來不及釐清究竟是否錯聽,是以他寧可信其為真。

  他聽見一個平和而輕緩的聲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嗓音——

 

  『我一直都在。』

 

 

  ——死生不離,與子同歸。

 

 

 

<正文完>

160912

 


 

 

[後記]

 

 歷經四個篇章後〈浮生舊事〉正文完結,感謝這些天來有在關注的各位。

 好一陣子沒有正式釋出默杏文啦,未料這回一來就是接連幾篇居然還開了連載(?)我也是挺意外,

 總之希望喜歡蒼離和杏花的朋友們看得都還愉快XD

 至於是糖是刀或是摻著玻璃渣的一口狗糧(不是)就讓看官們自由心證吧(你好意思說)

 

 寫此文時我總會想起一首歌曲,gogo的〈浮生舊事〉。

 建議可開著當BGM來聽,搭配著本文看,我覺得也是挺合的(嗯)

 

 若有任何觀後感想或心得願意與我分享,也隨時歡迎!我會非常開心OvQ

 

 最後的最後,來個番外預告--

 

 

 [預告.番外]

 

 

  「蒼離啊,在你死後的某一日我終於夢見你,」杏花這麼說,口吻異常認真:「那是你進入我夢中沒錯吧?」

  默蒼離抬眼看了看杏花,沒回答。

 

 

 >是的正文後還有!保證不虐的傻白甜番外(何),且讓我們看看於仙山聚首的兩人將會有何種對談。

  --我們兩天後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柳.危雩(柳君)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