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月陌

章三．孤鴻寄語

　　半刻過去，還是默蒼離拍了拍他：「起來，將剩下的藥喝完。」

　　不怎麼容情的口氣，只差伸出手將裝死的人從床上扯過身子來喝藥。

　　說到藥，杏花君方睜了眼，好奇道：「你給我餵了什麼藥？」

　　「問你給你自己弄了什麼藥。」不想默蒼離竟是一副我亦不知的表情，觀看杏花君臉上神色一換再換，才又補了句：「沒想到你病著，昏睡前還記得給自己開藥方。」

　　語畢，揚了揚不知何時夾在指間的一張薄紙。

　　杏花君仔細回想，記起來好像確實有這麼件事——自己昏去之前寫的最後一張便是袪退風寒的良方，不過他還沒來得及交代店小二，便在渾身發著高熱的狀況下睡倒，不省人事。

　　……等等，那其他的藥方呢？杏花君正打算翻身起來，看看被他擱在案桌上的藥箋還在否，便讓默蒼離給按了回去。

　　「那些藥方我讓人送往村裡了。」顯然一眼看穿杏花君心念，默蒼離如此道。

　　「你怎麼知道哪張方子要給哪戶？」

　　「不難。」默蒼離道：「虧你仔細，註記了病名。」

　　——想來確是如此。杏花君不便親自過去送方子，為避免代送的或前來領藥方的人取錯，他還特意先問過這小店裡的年輕小二哥是識得幾個字的，寫時便簡單註明了病症名稱以利分辨。默蒼離若差人送去，只消在村裡問問前兩日藍衣大夫給開藥方的是哪幾家、有著什麼症狀便也不易弄混了。

　　「確實。」半撐起身來接過友人遞來的藥碗，杏花君想想又問：「不過你又是怎麼知道最後一張藥方是用來治我的風寒？要是開給別人的藥讓我誤吃了，你也不怕害到我喔？」

　　已然執起銅鏡細細擦拭的默蒼離此時有些懶得再開口，在杏花君緊追不放的目光注視下，半晌才眼也不抬地答：「……幾味尋常治療風寒的藥材，要識得，很難？」

　　「喔。」杏花君應了一聲，聽著友人的回應忽然有點想笑，堪堪忍住說道：「好啦，我知道你很聰明，但沒想到你連藥材也懂啊？不愧是蒼離！」話中竟帶有幾分替友人得意的語氣。

　　「若真弄錯，」默蒼離嗓音低低，說出的話倒不怎麼饒人：「留你一口氣待你醒轉，再問治療方法便是。」

　　杏花君哭笑不得：「……你把我當神仙啊？還是以為我當醫生就真死不了？」

　　「是人難免一死。」那人略微垂眸眼中流光閃逝，不知想起什麼，停了會，再道卻是：「可身為良醫若真亡於小小風寒，惟恐掌生握死幽冥君於九泉之下也不會想再認你這個徒弟。」

　　「你你你，你還扯到我師尊身上去了！」

　　好容易兩人談話方歇，杏花君也喝完藥後，這才想起一事：「對了，你怎麼會來此處？終於捨得離開那棵樹下啦？」

　　「有事。」默蒼離語氣平淡，似乎不想在這話題上多作停留，又說：「順道經過，便來看看你。」

　　「你居然會想到要主動來找我，我該感到受寵若驚嗎？」

　　乍聽友人如此坦承，要說杏花君心裡不高興才是假的，一邊又想：莫非是自己近來忙於行醫四處奔波，回琉璃樹的時間少了，好友擔心他在外出事，這才尋個名義過來找他吧？

　　可此般猜測很快被默蒼離給打斷：「然後就發現有人滿臉是墨的昏在案上。」

　　「什麼……你不早說！」杏花君急急抬袖擦臉，擦了半天衣袖上也沒染著墨漬，轉頭卻發現默蒼離正看著他。

　　——肯定是寫完藥方趴倒在桌面時沾上的，這會兒該不是越擦臉上越花了吧？不然蒼離這樣看我幹什麼？

　　還未開口相問，只聽默蒼離道：「你也不必擦了。」手中銅鏡一偏，教杏花君清楚瞧見自己在鏡中的模樣：是有些憔悴病容，但臉上分明乾乾淨淨，哪來什麼墨跡？

　　「……好啊，你又玩我！」

　　「有嗎？」

　　「沒有嗎！」分明就是故意的你！

　　「沒有啊。」對比杏花君差點跳腳，默蒼離倒一副心安理得，緩緩道：「我說了沒幫你擦？」

　　「我……」杏花君一時語塞。默蒼離的確沒這麼說，可也沒說已經幫他擦過臉啦！

　　「是你太心急了，杏花。」

　　「怎麼說來說去又是你有道理了？」

　　「你知道我不會騙你。」默蒼離語氣沉靜，話鋒一轉卻是忽來一句：「我確有事要與你相談。」

　　＊

　　在他們離開羽國，落腳於血色琉璃樹的數年後，默蒼離託杏花君以三顆藥丸為贈，引得百武會盟主前來拜訪。

　　那是一名年輕有為的白髮青年，生性謙和、資質聰穎，正如一塊尚欠打磨的璞玉，發光璀璨指日可待。

　　打自默蒼離囑杏花君替他跑腿送藥作為試探的那一刻起，杏花君便清楚知曉好友心中打算：看來這個年輕人是蒼離相中的新徒弟，就差有沒有通過拜師考驗了。

　　對於默蒼離將重心轉移至栽培傳人之上，杏花君其實是樂見的。他的好友擁有絕佳的智計謀略，可也只有這樣的聰明人，才會有著普通人猜不透的那些彎繞想法。

　　杏花君有時覺得，摯友此生，活得實在太累了些。合該讓他分心去做點什麼，而非鎮日在那滿樹琉璃珠串下深慮沉思。

　　那人胸中謀劃盡是專注於天下。默蒼離會想著大局、顧全排佈同時實現他所謂一視同仁的捨得——可他真有一視同仁嗎？至少在杏花君看來，默蒼離對他自己特別狠絕，算了時機、算了旁人，最終還不忘算計自己。

　　當杏花君意識到友人師徒的終局將近，卻為時已晚，任誰也不能力挽狂瀾。

　　那是一個局，所有人都深陷其中，當師徒二人隱晦的交鋒漸趨明朗，便注定是一場無法挽回的——鑄心之局。

　　他想起友人曾言：機關算盡卻算不到命數天定，可我，從來不信天意注定。

　　大抵也僅有默蒼離這樣的人有這樣逆天的本事，敢言道「天還不是我的對手」。

　　可最終默蒼離還是把自己兜進一個死局裡，此局本就難解，再加進一個俏如來，便能成就一場終局，別無他解。

　　杏花君向來是知道的。知道默蒼離惟一所願；知道墨家鉅子傳承使命；知道總有一天，他必須看摯友一步步邁入終途。

　　他曾想過或許自己能可阻止；也曾擔憂該如何面對那個可能讓他失卻摯友的結局。他告訴自己：且行且走，總會有什麼辦法，我能醫好蒼離，我必須醫好他。

　　杏花君做過最好的打算以及最壞的預想，獨獨不曾料到有一天，墨狂會刺穿他的軀體；杏花君知道了那人的佈局與落子，惟獨不知，原來摯友親手結束他生命的那一刻，會是那麼痛。

　　＊

　　時光過得太快，轉眼間距離摯友亡故已近一年。

　　他焦心地等待、拿自己所剩無幾的日子耗著，又覺得時間實在走得太慢——可分明該是教人追不上的，否則為何，彷彿一個眨眼，他就失去了默蒼離。

　　猶記得那劍刺向他時，那雙暗金色眼眸中寫著秋意，幾許肅殺幾許冷厲，好似兩人多年來的交情都教那人一視同仁地捨去。

　　蒼離要他恨他，可他卻無法恨，自始至終。

　　然後再睜眸，他看見的便是……血濺青衫、琉璃珠碎，以及默蒼離凝在唇邊那一絲平靜的微笑，和漸失生氣的眼中，那一點難得一見的柔和。

　　明明餘溫尚存……他不信！本該死去的自己被封在琉璃樹中保有一息，好容易醒來卻要眼睜睜看著摯友離世，這是什麼道理？為何僅留他一人？為何……

　　——為何不告訴我，你的病終究是好了呢？

　　他仰天長嘆，罷了，執起手中葫蘆，再飲一口。

161123~30

［預告．章四］

　　『別總皺眉，顯老。』

　　『……對啦對啦，我比你多歲比你老，明明說過要一起變成老友，怎麼就我一個在變老，你這臉還是顯嫩啊？』

　＞下一章完結，但請別擔心，這篇不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