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月陌

【琢玉】（原名：琉璃樹下）－－九龍變11、12劇情續寫，冥醫視角

冥醫曾問過他那在血色琉璃樹下的好友，為何執意要收俏如來為徒。

他對那人迂迴曲折的考驗方式並無意見，反正要收徒弟的不是他，那人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作為旁觀者的他最多也就是幫著提點提點，再無其他。

一切都要看個人造化。

一番考驗後，那名天資聰穎的史家長子總算不負期待的通過了第三道試題，毅然決然的拜了師，正式成為他好友的徒弟。

聰明，真是太聰明了。

對於默蒼離這種玄之又玄的說話方式，竟然能夠耐心聽完並且從中頓悟一些道理。這個俏如來啊，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冥醫深深這麼覺得。

打從首次見面就留下好印象，加上後來自好友默蒼離口中探聽到的情況，其實冥醫對這個謙沖有禮又心思機敏的晚輩是頗為欣賞的。

冥醫一直都知道他的好友默蒼離是名絕頂智者，不管對方做什麼都肯定有其原因，所以除了偶爾因好奇而詢問，以及於閒談時找話聊之外，冥醫幾乎不會試圖去干涉對方什麼，正如默蒼離對他的態度一樣。

雖然知交，但總替對方保有空間。

不過最近冥醫實在有些忍不住了。

原因是幾次下來看見默蒼離對待俏如來的態度，嚴厲得令他不禁咋舌。雖說年輕人嘛，多給些試驗和磨練本沒什麼，但逼得太過總是不好。就算默蒼離不擔心會嚇走這個徒弟，可他在旁邊看著看著，有時也會想插嘴替俏如來抱屈。

尤其宮本總司逝世那次。

※　※　※

那日，俏如來平靜地來到血色琉璃樹下向他的新師尊彙報消息。

年輕僧者神情一如以往謙卑有禮，安定的模樣讓冥醫下意識地以為那場約戰必定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師尊勝出，正要替他高興，怎料自對方口中聽到的消息卻是宮本總司亡於任飄渺劍下。

聞言冥醫大吃一驚，跟著忍不住忿忿不平。

除了驚於任飄渺竟能臨陣悟招，以劍十一重創實力深厚的宮本總司之外，更訝異的是在白衣僧者前來之時，那秀氣的面容上竟不見一絲哀傷，即便是說話語氣亦平穩如常，只在道出決戰結果時頓了一頓，略微垂眸似欲掩藏黯然心緒。

默蒼離聽聞此事亦不動如山，再出言竟是一次次要求俏如來不斷回想，並細述宮本總司與任飄渺這兩位當代絕世劍者的對決過程。

面對眼前師長的問話即使略有遲疑卻是不敢不答，那名俊秀的年輕人在默蒼離嚴厲的反覆詢問之下幾乎招架不住，只得強撐心緒勉力開口，漸漸冒出一身冷汗，末了險些站身不穩。

冥醫立於一旁原是不想插手，卻見俏如來臉色越發蒼白，當下心知不妙，正欲開口阻止好友繼續質問，可默蒼離不依不饒，語氣更急逼問更甚，終迫得俏如來口吐朱紅，步履踉蹌跪倒在地。

這是急火攻心。

正是默蒼離不斷詢問壓逼太過，致使俏如來本就不穩的心緒大亂，方才一口鮮血噴出。

見狀他趕緊搶上前去快手以針封穴，替俏如來鎖住心脈、穩定心神，幾針方落，便見那一向冷靜溫雅的年輕人徹底崩潰。

冥醫無語，原來這便是默蒼離的用意。

強逼也罷，就是要迫得俏如來坦然面對心底傷口，才不會積累下來成為無法醫治的心病。

宮本總司之於俏如來，如師亦如父。親眼見到師父亡故，俏如來壓在心中的哀慟於此刻全數爆發。

白衣僧者頓失冷靜，失聲慘笑。

自喉中湧出的溫熱鮮血再狂烈仍不及奪眶而下的淚水熾燙，那般酸楚哀苦一股腦地打內心深處宣洩而出，因心緒紊亂、真氣錯竄而造成的身體不適，遠遠不及遭逢劇變所致精神上的苦悶疼痛。

顧不上自己已吐了一地鮮血，俏如來嘶吼著、雙手緊握成拳用力搥打地面，分不清自頰邊滴落的是冷汗抑或熱淚，此刻他終究狠狠地將情感宣洩而出。

痛失尊長如此衝擊所帶來的傷痛是真實且巨大的，並不會因自身刻意的忽視和壓抑從而輕易自心中抹消。

一個人承受的極限是多少？能夠壓抑的情緒又有多久？

於俏如來而言這些已是太過，在瀕臨潰堤之前就該先予釋放才是正確。

——這個年輕人啊，忍耐得真正夠多了。

冥醫自問若是遇到這般情況，指不定就無法強撐到此時。

可對於默蒼離這樣的行為，冥醫雖能理解卻無法完全認同。

畢竟作為一名醫者，若非必要他不會動用最後手段；如果不到非不得已，他也不希望病人痛苦。

默蒼離的方法該算是以毒攻毒、強行險招，在傷口上灑鹽……不，更精確的說來是將淌著血的深傷強行挖開再拿辣椒醃起來，而且是抹了又抹、醃了再醃，分明教人痛不欲生。

若是當下無法及時定住心神，便不僅僅是氣血上湧口嘔鮮紅如此簡單，嚴重起來恐將損及心脈。

看著一向冷靜自持的晚輩如今血淚盈襟的模樣，冥醫心下亦感不忍。

眼前這方遭喪師之痛的年輕人承受如此業已足夠，宣洩一場也好。本來人就是有血有肉，何況俏如來這般良善溫厚，說他突然變得冷血，對於提攜教導其多年的師尊逝世毫無感覺，那才是不可能的事。

唉，在這樣哀慟欲絕的時候，能痛哭出聲倒好，發洩一回也是該當……

冥醫方如此想，便聽熟悉的輕緩語調傳來。

沉默許久的默蒼離終於發話，怎料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在親見俏如來情緒崩潰過後，某人開口竟還能若無其事地示意徒弟：是時候該將來此所欲言之事道清了——以默蒼離的性子，沒說半句安慰的言語雖是意料中事，但好歹也多給人家一些時間平復心緒吧？

虧他一瞬間以為那人會說出什麼通情達理的話來，不過顯然是他錯了，太低估默蒼離的淡定和嚴厲——要是哪天這傢伙懂得溫言安慰他人，那石頭真的就會開花了！

而某人毫不留情的話語差點沒把一邊聽著的冥醫給噎出一句「哭夭你這人怎麼回事」，雖然最後衝口而出的不比心裡想的還來得更直接，但好像也相差不遠就是。

——喂你也有點人性！

他記得自己當時實在看不下去的說了這麼一句——沒見你徒弟剛才吐了幾升幾斗的血嗎？讓他多緩幾口氣再說話是會耽誤你多少時間！雖說秉持嚴厲的教導方式不時督促並非不好，可偶爾放鬆一回難道就真的不行？這種時候稍作安慰也不為過吧。

冥醫自認是個足夠冷血的大夫，面對生命的流逝他幾已淡然，可默蒼離這樣的逼迫方式連他都覺得有些太過。

即使明白好友算是拐著彎為徒弟著想，但這法子委實太險。如果當時他不在血色琉璃樹，無人及時為俏如來封穴定神、理氣調息，後果可能會很嚴重。

※　※　※

幾日來他想了又想，總算還是忍不住向好友開口。

「我說啊，你對徒弟是否逼得太過了些？」冥醫發話。

默蒼離一如往常擦著他那面纖塵不染的銅鏡，沒有立時應答。

「喂，又在擦你的鏡子，我在跟你說話你是有沒有聽到？」

這次他可不會因為默蒼離沒理他就放棄搭話，冥醫續道：「你可知道你這麼做，有可能產生很嚴重的後果嗎？」

被問話的默蒼離依舊未停手上拭鏡的動作，連稍稍抬眼都沒有。

「蒼離。」你不要裝死好嗎——差點就要脫口說出這麼一句。冥醫嘆了口氣，嚴肅起來。

「你可知曉心神散亂之症，若不能及時為之施針，封經脈、順氣血，那人極可能因承受不住而致心脈受損，到時就算能搶回他一條命，恐怕也會留下一輩子難治的隱患。」

默蒼離顯然是在聽了，手中微微頓了一下才又繼續拭鏡，卻只道：「是嗎？」

「什麼是嗎！我行醫數十載，這種事情我會騙你嗎？」

冥醫負手在默蒼離前方踱步，一邊道：「俏如來那日的情形你也不是沒看見，如果我沒來得及出手，你要怎麼向史豔文交代？說他兒子拜了個新師父，沒多久就把徒弟給逼得吐血昏死心脈受創了？」

「他沒你想的那麼脆弱。」默蒼離緩緩道，「況且你的織命針從未曾不及出手。」

——果然默蒼離並非毫不知曉急火攻心未及醫治的後果。

先不論默蒼離知識淵博與否，這人向來觀察入微，自然也是思慮周詳考量極細。想必他一開始便已從俏如來的言行舉止中察覺端倪，之所以會行此舉就是代表他不擔心情況失控。

況且默蒼離做事一向胸有成竹。

思及此，冥醫越發理解他這好友實是變著方式在幫助徒弟，就不知該說這是當機立斷得好、還是該說這人不坦率的毛病怎麼也改不了。

只是想想怎麼感覺默蒼離會這麼做好似是有所依恃？

冥醫盯著自家好友，沒好氣道：「我知道我知道，俏如來沒有這麼軟弱，但你可曾想過他也是個人？你這麼逼是要把他逼到成佛還是成魔？再來，就說我的織命針針法一流好了，要是當日我不在呢？你怎麼也得顧一下後果。」

「成佛亦或成魔那是他自己的造化。」事不關己似地吐出這麼句乍聽之下頗為無情的話語，默蒼離抬頭看了冥醫一眼，又淡然地補了句：「你那天不是在嗎？」

「喂你這個人實在是……還有你重點劃錯了吧。」冥醫顯得有些無奈：「我是想告訴你，既然收了這個徒弟——雖然你要給他如何嚴厲的教育是與我無關沒錯啦——但我勸你還是循序漸進比較好，別一開始就把他逼成這樣，也稍微考慮一下他的心情。」

見默蒼離未作反應，冥醫又續道：「之前不幫他劃重點就算了，反正你們師徒倆自己知道怎麼溝通愉快就好，但當天那樣的情形……你這個做人師尊的，也對人家好一點吧！」

「你話裡有矛盾。」默蒼離不急不緩道：「你不是說我要如何對他嚴厲，與你無關？」

聽到這裡冥醫簡直想翻個白眼送給某人。

偏頭看了他這個腦袋裡不知在想些什麼的好友一眼，冥醫道：「你今天一直劃錯重點喔，蒼離。你是故意的嗎？」

默蒼離只反問道：「有嗎？那你的重點是？」

「我的重點在最後一句、最後一句！你分明也很關心俏如來嘛，坦率一點是會要你的命嗎？一定要用這麼迂迴極端的方式來關心就是了，我都不知道你口不對心有這麼嚴重！」

「看來你很關心他。」

在得到這麼不鹹不淡的一句之後，冥醫放棄和默蒼離劃重點這件事了。

他冷靜地回道：「反正那是你徒弟，我已經告訴你事情的嚴重性了，如果還有類似的情形不要再這麼做，太過冒險。尤其這種幾句話可以把人逼到吐血的事情，我不在你千萬別亂來。」

「嗯。」默蒼離漫不經心地這麼應了，語氣感覺上卻是不置可否。

冥醫呼了口氣，靠著血色琉璃樹盤腿坐下。

而默蒼離早就在那樹下坐了，現在兩人剛好形成背對的姿勢，中間隔著琉璃樹幹。

連回頭都不必，冥醫想也知道那人一定又在擦拭手中那面銅鏡。

其實冥醫是知曉的。

雖然面對俏如來總是不假辭色，但要是默蒼離真不待見這徒弟，那當初根本連考驗的機會都不可能給，更遑論引導對方拜師。

默蒼離何等人物，多年下來好不容易才收了這麼個徒兒，堪稱萬裡挑一了。若不是認為俏如來悟性夠高、資質值得琢磨，這人也不會對其百般錘鍊。

璞玉。

想起當初詢問時默蒼離評價僅此二字，忽然間冥醫倒是不知該替那溫和謙沖的晚輩慶幸或擔憂了。

正因是璞玉，方能入得默蒼離之眼；也正因是璞玉，必定少不了巧匠一番精心雕琢。

冥醫相信好友不會害自己的徒弟，正如相信好友不會害他一樣。

只是俏如來往後的路想必不太好走——這個師尊出給他的題目大抵只會多不會少，況且過於容易的試題本非默蒼離之作風。

而如今，真正的考驗才將要開始。

柳君，2013.3.3初稿，2013.8.2~8.3補完。